坚如磐石的爱国、九死不悔的求索、清廉自守的独醒,汨罗的屈子忠魂,锻造成我们民族共同的精神图腾。
一
暮色中的汨罗江,泛起一层薄薄的紫雾,一丛粗壮的芦苇在晚风中簌簌作响。一位披散着灰白长发的老年男子,身材修长。他赤足踩过湿滑的卵石滩,褴褛的深衣下摆,粘满苍耳与蒺藜。每行一步,他腰间的玉玦都会发出叮当的清响。
西去的江水,倒映出他凹陷枯瘦的脸颊,三闾大夫的峨冠早被野荆棘划破,几缕乱发沾在渗血的额角。当他张开干裂的嘴唇吟唱《怀沙》时,惊起了芦苇丛中的几只白鹭,它们扑棱棱掠过泛着碎金的江面。夕阳,正把最后的血色,泼洒在男子的旧衣袍上,将那些被郢都权贵撕裂的破洞染成深褐。远处,隐约传来渔父摇橹的欸乃声,混着江涛的呜咽,将他的悲鸣,揉碎在暮色的苍茫里。
这是公元前278年,五月初四的一个傍晚。
这位伫立在江边的男子,名叫屈原。
渔舟拨开苍翠的浮萍,慢慢地靠了岸,船头的鸬鹚,忽然发出沙哑的啼叫。渔父放下竹篙,望见眼前这位男子形销骨立的身影,青灰色的麻衣上,似乎还沾着郢都宫廷的兰芷余香。
“先生莫非是三闾大夫?您为什么会到我们这汨罗江畔来呢?”渔父的声音又惊起芦苇丛中的白鹭。屈原转过身来,看着眼前一脸不解的渔父,他枯瘦的手中仍攥着一幅绢帛,帛上的《橘颂》字迹已被泪水洇得模糊。
“举世如浊浪滔天,独我守着一眼清泉;众人皆醉卧酒瓮旁,唯我守着这半盏残灯。”屈原的声音,如江边古樟上坠落的枯叶:“所以,我被放逐至此。”
渔父似乎明白了些什么,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。他解开系在腰间的酒葫芦,一只手捏着,朝空中摇了摇,将那酒香从暮色中摇晃了出来,随后惬意地喝了一大口,说:“圣人不该被外物束缚,当如江上浮萍逐流而生。既然浊浪翻涌,何不乘势而起?既然众人沉醉,何不共饮这薄酒?何必怀抱美玉,落得流放荒野?”
渔父说完,为自己酒中喷出的哲理句子有些得意,他又将酒葫芦递给屈原:“三闾大夫,要不要也来一口?汨罗米酒,好喝得很。”
屈原忽然笑了。他解下腰间的玉玦,用力掷入江中,激起了一圈小小的涟漪:“刚沐浴的人,怎会让冠冕沾染尘土?洁净的身躯,怎会裹上肮脏的衣裳?”残阳在屈原眼中燃成了两簇火焰,“我宁可葬身鱼腹,也不愿让皓月之白蒙上尘世的污垢!”
渔父不断地劝慰,屈原只是淡笑,他觉得要说的话已经说尽,面对这个世界,他已经无话可说。渔父向屈原拱拱手:“三闾大夫啊,我还得赶路,今日收获颇丰,我得去城里的夜市了。”
渔舟的橹声渐远,江心泛起了银鳞般的月光。屈原将珍藏的《楚辞》残卷投入火堆,上下跃动的火舌,吞没了《哀郢》的最后一个字。
这一夜,凤凰山下,汨罗江畔,新月孤冷,夜空与江水都在默默地倾听屈原的绝命诗章《怀沙》:
滔滔孟夏兮,草木莽莽。
伤怀永哀兮,汩徂南土。
眴兮杳杳,孔静幽默。
郁结纡轸兮,离愍而长鞠。
…………
浩浩沅湘,分流汩兮。
脩路幽蔽,道远忽兮。
曾唫恒悲兮,永慨叹兮。
世既莫吾知兮,人心不可谓兮。
怀质抱青,独无匹兮。
伯乐既没,骥焉程兮。
…………
知死不可让,愿勿爱兮。
明告君子,吾将以为类兮。
声撼山河,山水悲泣,草木动容。
凤凰山下的一片深水处,叫河泊潭,原为汨罗江的主河道。据说,这里就是屈原的投江处。每年的四五月间,正是江湖涨水季节,这里便会“波涛涛兮来迎,鱼鳞鳞兮媵予”(屈原《九歌·河伯》)。看来,屈原早已为自己选择好投江处了,汹涌而来的波涛在迎接他,成列的鱼群都来陪伴他远行。汨罗人认为,河泊潭来源于《九歌》中的《河伯》,汨罗方言,“伯”“泊”不分,流传到今天,就成了河泊潭。
当五月初五的朝阳升起时,屈原怀抱沉江石,一步步走向了河泊潭的深处。他不是简单的自尽,楚国将不国了,他是为实现自己的“美政”理想,而去天国求索的。涟漪散尽处,唯有《怀沙》的余韵在水底回荡,化作千年不散的清波。
二
屈原注定要如此悲壮。
公元前340年,楚宣王三十年,干支纪年为寅年。这一年的正月初七晨,湖北秭归县北的乐平里,一户人家的屋中,突然传出了一阵男婴的有力哭声,书香世家出身的屈原父亲,扳着指头算:正月是寅月,初七日为寅日,寅年寅月寅日,宝贝儿子出生,大吉,就取名“平”吧,字“原”。“平”喻指公平正义,而主持公平正义的莫过于天,与天相对的,则是地,生长万物还得靠地。
这位叫屈原的孩子,他的名与字中,寓意着天地的精神,父亲寄希望于他,要他在天地之间行正义做大事,像兰花一样,清清白白。
屈家的先祖熊瑕,是楚武王的儿子,因封地在屈,于是以封地为姓氏。屈瑕任楚国的“莫敖”,是楚军的大元帅,颇多战功,公元前699年春,屈瑕却在征讨小国罗国时,因轻敌被罗国与卢戎的联军包围,他率领的部队全军覆灭,屈瑕也自杀于荒谷中。屈瑕的后代,多人担任过“莫敖”,但到屈原父亲这一代时,已经没有先祖那么显赫了。
不过,屈家仍然是楚国的贵族。在书香的浸润中与父母的谆谆教诲中,屈原的少年时代,应该是快乐和充实的。《三坟》《五典》,《八索》《九丘》,《诗经》《尚书》,屈原无所不读。司马迁的“博闻强志,明于治乱,娴于辞令”12个字,足以为我们勾勒出屈原的成长空间与超强能力。屈原学识渊博,记忆力超强,通晓国家治理方略,熟悉外交辞令,才华横溢。从屈原的经历判断,这位满腹经纶的青年才俊,一定会被推荐或被招纳进楚国著名的兰台宫。文学侍从的地位虽然不高,却有机会随侍君王。事实也正是如此,屈原得到了楚怀王的高度赏识,被安排为太子横(后来的楚顷襄王)和少子子兰(楚顷襄王时的令尹)的老师。才21岁,屈原就被任命为左徒(相当于副宰相),负责楚国的内政与外交。
从理论上说,屈原被楚怀王如此欣赏,又教过太子及少子,他在楚国的政治舞台上,一定会春风得意,如鱼得水。但事实上却不尽如此,这一切,都缘于屈原自身的清高,以及奸人的嫉妒陷害。
司马迁在《史记·屈原列传》中,开门见山地记述了屈原的出身、才华,然后直接大篇幅描绘屈原的遭遇——
左徒这个职位,使屈原的政治生涯达到了巅峰。楚怀王相信,他眼中这个青年,才华出众,忠君报国,他将许多大政方针都交给了这位左徒,而屈原的才思与行动,也让楚怀王明白,自己的选择与眼光没有错。
屈原担任左徒的几年时间里,主要做了五件大事:举贤能,不分贵贱出身,反对世卿世禄,限制旧贵族的权力,唯才是举;明法度,用宪令和法制,革除弊端;奖耕战,大力提倡农耕,增加国家赋税,奖励战功,提升军队战斗力;反壅蔽,在君与臣、臣与百姓之间,架起沟通的桥梁,政令及时下达,民情也能得到及时反映;禁朋党,严禁贵族与士族结党营私,损害国家利益。他的最高理想,是“美政”,即圣君贤臣的政治,而美政,首要问题就是要看能否解决民生疾苦,致民于康乐之境。如此,才能使楚国强大起来,进而统一华夏。改革中的楚国,出现了短暂的中兴。
然而,屈原的改革,动了旧贵族的蛋糕,朝中贵族也同样激烈反对。
屈原接受楚怀王的命令,正在拟定一份重要的改革文件或者法令,草稿已拟好,还需要反复斟酌及修改。此时,靳尚看到了,他上前抢夺,但屈原就是不让靳尚看,这彻底惹恼了他,靳尚立即跑到怀王那里告状:大王让屈原起草法令,众人没有不知道的,每次一有法令颁布,屈原就夸耀自己的功劳,认为“除了他再没有人能够制定出这样的法令”。这次的谗言,杀伤力极大,楚怀王已经很久没有认真思考过这类问题,现在被靳尚一激,于是大怒:这个屈原,不识抬举,我楚国难道就你一个人才吗?
因靳尚的谗言,屈原的左徒之职被革,降为“三闾大夫”。所谓“三闾”,就是楚王室屈、景、昭三大家族。这个职位主要是管理王室的宗庙事务及王室子弟的教育。一句话,屈原由国家重臣降为了王室的家臣。
对楚国来说,屈原被楚怀王疏远,改革也就终结了,楚国的厄运从此开始。
楚怀王要是坚守屈原的合纵政策,始终与齐国同盟,就不会落入秦相张仪的圈套。先是楚怀王中了张仪“六百里商于之地”的计谋,与齐绝交,致楚军大败、外交孤立,后虽短暂起用屈原使齐,重建同盟,却难挽颓势。张仪再次入楚,以重金贿赂靳尚、郑袖,楚怀王不听屈原的劝阻,轻信联姻的邀约,被秦国扣留,最终客死他乡。
屈原被疏远以后,亲秦派主导了朝政,楚国形势日暮途穷。楚怀王流亡后,太子横接位,成为楚顷襄王,少子子兰成为令尹,楚国的情况更加糟糕。3年后,楚怀王死于秦,归葬楚,楚人如悲亲戚,屈原更是痛心。在屈原心中,尽管怀王疏远了自己,但楚国的美政仍然要靠怀王去实现。而怀王之所以做了糊涂事,主要是因为他身边的奸佞小人。所以,屈原专为楚怀王写了《招魂》《大招》。屈原也对子兰劝怀王入秦颇有微词,结果子兰大怒,他撺掇上官大夫靳尚到顷襄王面前大说屈原的坏话。顷襄王同他的父亲怀王一样大怒,于是,屈原就被放逐了。
三
屈原从左徒贬为三闾大夫,退居汉北。春秋时期的汉北,被称为云梦,以大泽为主。后来逐渐淤塞,变成陆地,成了楚王的游猎场。此时的屈原,还经常往来于云梦与郢都之间。当屈原听到楚怀王因六百里地发怒要发兵讨秦时,曾前往劝阻,还以三闾大夫的身份再次出使齐国。有学者以为,云梦曾有楚王室的宗庙,《天问》就是在汉北期间,屈原根据宗庙的壁画开始创作的。
屈原被顷襄王放逐后,出郢都东门,沿夏水进入汉水,顺流而下进入长江,再沿长江东行,在陵阳住了些时日,逆长江而上,过洞庭,停留君山,寓居巴陵。然后渡湘江,溯沅水而上,入溆水,到了溆浦,一路走走停停,大约在公元前287年,终于抵达洞庭湖边的汨罗。不过,彼时的屈原无法预料,他的生命,9年后会在此画上句号。
我们可以充分想象,放逐途中的屈原,在广阔天地间的一些影像。
洞庭湖水光接天,一位身材颀长、形容偏瘦的佩剑诗人,独行于荆楚的山水之间。时而,诗人会停下身来,抽出佩剑,凭空挥舞数下。青铜宝剑的穗子,在暮色中翻飞,掠过湘水畔的芦花白浪,惊起寒潭深处沉睡的鱼儿。然后,诗人又昂首前行,他的玄色深衣上,虽凝结着数千里的风尘,却始终保持着士大夫的端方仪态——纵使被放逐,他仍要世人记住他的高洁形象。
诗人一路目睹民生的艰难。在沅湘两岸的茅檐下,他见过一位母亲用野菜熬煮的最后一碗羹汤,听过渔父在恶浪中痛失幼子的悲号。那些支离破碎的民生图景,都化作了《九章》里血泪斑斑的墨痕。在汨罗江畔,诗人遇见赤足踏歌的巫祝,神秘的楚地祀曲与舞蹈,大受启迪,《九歌》的华章中,由此呈现出楚国宫廷文学与民间文学的完美融合。对诗人而言,最蚀骨的痛楚,是每当晨雾散去,江面上总能倒映出郢都的城阙——那里曾有他亲手绘制的宪令竹简,而今却成了云中蜃楼,每念至此,他便长太息以掩涕。
这位佩着长剑的逐臣,将政治抱负熔铸成诗行里的“美人”。他踏过九嶷山的斑竹,涉过云梦泽的寒波,在《天问》中叩击苍穹的铜柱,在《离骚》里驾起玉虬的鸾车。但是,现实生活中的长剑,永远刺不破朝堂的阴霾,诗人的香草美人,终究湮灭于靳尚郑袖们的谗言中。
愤怒出诗人,行吟出诗人。放逐路上的文化,浸润着诗人。
目前,我们能读到的屈原作品有25篇,分别是自传式大型抒情诗《离骚》,富于民间野性美的恋歌式祀典乐章《九歌》十一篇,蕴含屈原哲学思想与历史观、向天神提问的奇诗《天问》,以写实手法反映屈原各个时期思想情绪与生活片段的《九章》九篇,流放沅湘后的《远游》,为楚怀王所作的招魂词《招魂》《大招》。也有学者将《招魂》《大招》剔除,加入《渔父》《卜居》。
这25篇作品中,以《离骚》《九歌》《天问》最为著名。
45年前,我刚入大学,读长达373句的《离骚》。起先,是艰难地阅读与背诵。两个月后,所有的同学,都能充满激情地朗朗上口:“帝高阳之苗裔兮,朕皇考曰伯庸,摄提贞于孟陬兮,惟庚寅吾以降……国无人莫我知兮,又何怀乎故都?既莫足与为美政兮,吾将从彭咸之所居!”课堂与寝室,一片“兮”声。对大学一年级的我来说,刚受到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熏陶,一切都新奇。然而,尽管诵读流利,尽管同情屈原,我还是很难进入到屈原的内心世界中去。在我的阅读经验中,读《离骚》与读《诗经》《论语》一样,都需要不断读,年岁不同,心境不同,阅读体验也会不一样。
现在,我又一次进入《离骚》博大而深邃的世界,只感觉屈原的血液在沸腾,我清晰读出了他在《离骚》扉页上种下了“正则”与“灵均”的隐喻——这株从《楚辞》根脉里长出的茂盛植物,至今仍是汉语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完美结合的永恒坐标。
“灵均”跳跃着无限灵动的身姿,在《离骚》中尽兴舞动。
他披着缀着秋兰的长衫,在清晨的院子里栽种诗行,但谗言的荆棘,依然刺破了他的木屐。于是,他在椒丘中踩下带血的足迹。屈原曾在兰台对怀王耳语:何不抚壮弃秽?可朝堂的梧桐,终究栖不下这只孤凤。当鸱鸮们争啄腐鼠时,屈原却独守着晨露与暮鼓;当匠人们忙着削圆方竹时,屈原宁可将生命的墨线勒进骨血,他要坚守他的“正则”。屈原的衣褶里,藏着江离与辟芷,他的冠缨上,垂着宿莽结成的璎珞。他将“内美”与“修能”,绣成自己独特的生命标志。这个以香草为肺腑的男人,在郢都的残照里碎成玉屑,却在《天问》的褶皱中长成修竹。
当江鱼试着吞咬他投下的诗笺,那些瑰丽的意象,便化作了华夏文明最初的星辰。“灵均”的身姿,佩玉的清响,每个汉字都闪耀着屈原生命的光辉。
四
乙巳年正月十六日傍晚,我于暮色中抵达汨罗屈子文化园,甫一落脚,天际便飘起迷蒙细雨。料峭春寒,裹挟着绵密的雨丝,在青石板路上荡出氤氲水雾。我暗忖,这或许是上苍以楚地特有的方式,为翌日谒屈子铺设的幽思序章吧。
次日上午,雨帘依旧,文友舒文治、潘绍东陪我踏访屈子祠。
汨罗屈子祠,又称三闾祠、汨罗庙,坐落在汨罗江下游北岸的玉笥山上。据说,玉笥山就是屈原晚年生活与写作之处。屈原投江不久,人们在屈原故宅立祠纪念他。自战国末年始,那座三闾祠,便在时空的长河中辗转迁徙,见证着华夏民族对诗魂的永恒追慕——唐天宝七年玄宗敕建汨罗庙,后梁追封屈原为昭灵侯,宋元明历代帝王屡加封谥。清乾隆十九年(1754),汨罗庙迁建玉笥山上,至同治八年(1869),终定名屈子祠。这座“凹”字形牌楼式山门砖木结构建筑,每一处榫卯,似乎都凝结着千年文脉的沉香。
汨罗江水,在雨幕中蜿蜒如带,玉笥山枕江而卧。
从江边沿数百级台阶而上,一座高大的山门就映入眼帘,汉白玉匾额镌刻着的“屈子祠”三字,似凝血朱砂,五龙浮雕环绕相拥。龙,龙舟,始终与屈原的名字紧密相连。山门左右是东西两大门。山门上方的10余幅浮雕,如连环画册次第展开:屈子三寅佳日诞生,少年屈子临江吟诵,湘君湘夫人衣袂翩跹,山鬼麋鹿隐现林间……许多是《九歌》作品中的写意场景。此刻,细雨濡湿的不仅是白石浮雕,更浸润着我心中的《楚辞》意象。
整个屈子祠,三重院落,规模宏大。
前厅,“光争日月”的巨大匾额下,太史公《屈原列传》雕屏,如铁画银钩般镶嵌。两侧柱上的对联,为清人李元度撰写:“上官吏,彼何人,三户仅存,忍使忠良殄瘁;太史公,真知己,千秋定论,能教日月争光。”匾额、雕屏、对联,三者隔空呼应得极佳。
前进院落的北端、对着丹墀的山墙角石上,苏东坡的对联传递出他对偶像屈原的超级崇拜,恍若穿越千年的文脉私语:“诗笔离骚亦时用,文章尔雅称吾宗。”檐内照壁北面中间,桂树虬枝掩映下的屈原巨幅半身画像,极为醒目:峨冠似叠云,霜鬓若飞瀑,长剑在腰而手不释卷,目光穿透雨幕直指苍穹。
中庭天井,4株乾隆年间的金银古桂,虬枝盘结,似数百年岁月在树瘤间刻下的诗行。我想到,中秋时节,这4株古桂散发出来的桂香,一定会强烈刺激着参观者的感官,继而会联想到桂香与兰香,屈原高洁的品行就会被染上更浓郁的氛围。
总体感觉,屈子祠布局匀称,天井、丹墀、回廊,疏密合理,楚风纹饰与简牍形制窗棂相映成趣,庄严肃穆,皆化解为可触可感的建筑韵律,呈现出一种宁静与肃然的境界。
出屈原祠,细雨居然歇了,天空一片明亮。檐角风铃轻叩,似《楚辞》余韵在玉笥山间袅袅不绝。
五
让我们将镜头再次闪回至公元前278年五月初五上午的汨罗江畔。
铅云低垂,汨罗江面上,数百条龙舟,如离弦之箭划破晨雾。这是楚地特有的端午盛景:长者划着丈余长的“游江龙”悠然摆渡,后生驾着三丈有余的“竞渡龙”劈波斩浪,舟中鼓点与号子声此起彼伏。突然,江风中传来一声悲怆的呼喊:“三闾大夫投江了!”霎时,所有龙舟的桨楫,都改变了方向。
《隋书·地理志》中记载着这个改变华夏文明走向的清晨:
屈原以五月望日赴汨罗,土人追至洞庭不见,湖大船小,莫得济者,乃歌曰“何由得渡湖!”因尔鼓棹争归,竞会亭上。习以相传,为竞渡之戏,其迅楫齐驰,棹歌乱响,喧振水陆,观者如云。
当众人抢救屈原的船只,从汨罗江追至八百里洞庭时,历史的河流已然改道——原本祛瘟禳灾的端午仪式,从此注入了忠魂不灭的精神基因。
自此始,五月初五的龙舟,划破两千多年的烟波,我们一直在打捞着那个不肯随波逐流的灵魂。
在汨罗龙舟展示馆,83岁的屈原研究专家刘石林先生,抚摸着新制龙舟的樟木龙头,向我讲述这个千年密码的嬗变:“你看这龙舟造型,战国以前大多是鸟形舟首,自屈原沉江后渐变为龙首。龙舟本不起源于屈原,但赋予竞渡文化魂魄的,却是这位三闾大夫。”老人布满皱纹的手掌,滑过朱漆斑驳的舟身,仿佛触摸着2300多年的时光年轮。
汨罗全市,现有数十家龙舟制造厂。我们去屈子祠镇屈子龙舟厂参观。穿过屈子祠镇青石板铺就的街巷,屈子龙舟厂的杉木香气扑面而来。53岁的李建军,个子敦实,站在刨花飞舞的车间里迎接着我们。
厂房空旷高大,工人们正在忙碌,这一个车间,切割,刨光,榫接,雕刻;另一个车间,上漆,组装,打磨。李建军告诉我,木制龙舟是汨罗的传统龙舟,舟身用老杉木板,龙头凤尾用樟树。千百年来,龙舟的主要制造材料没有太大变化,但在油漆方面采用了一些新工艺。现代的龙舟,更防水轻便。因客户的需要,他们也生产轻便型的玻璃钢龙舟。
问李建军为什么会开龙舟厂,他笑答:因为喜欢划龙舟。他说,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爷爷划龙舟了。在汨罗,端午时节,赛龙舟是最大的事情,全体都要参加,青壮有力者划龙舟,其余的人在岸上看龙舟,为龙舟竞渡鼓劲呐喊。
李建军同时还担任汨罗市龙舟协会的会长,10多年前他办了这个龙舟厂,开始生产“屈子牌”龙舟。另外,他厂里还有一支龙舟队,有龙舟,有教练,有裁判,有队员,不仅参加市内的活动,也经常到省外去比赛,甚至到过俄罗斯的圣彼得堡。李建军说,龙舟不仅是纪念屈原的文化之舟,也是汨罗人的精神之舟。
从屈子龙舟厂出来,我又直奔汨罗江国际龙舟竞渡中心。独坐弧形看台中央,江风掠过空旷的观礼台。我看江,同时也在想象,此刻寂静的江面,将在端午节那一天化作沸腾的战场,汨罗江上千帆破浪,万桨齐飞,整个江面都会被龙脊般的舟楫割裂,青铜号子将震碎粼粼的波光。
坚如磐石的爱国,九死不悔的求索,清廉自守的独醒,凝聚为汨罗的屈子魂。五月激荡的浪花中,卓绝一世的屈原,早已锻造成了我们民族共同的精神图腾。
(作者:陆春祥,系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)